我追寻多少人的足迹来到你的尊前!
还记得那位叫昂纳频的法国传教士吧?人说他是首次发现你的智勇先锋;其实,那应说是欧洲人炒作的发现。早在不知多少年月之前,你这里不是就已经有人生存、繁衍?至少,在昂纳频神父之前之十余年,你的名字已赫然出现在地图上。昂圭阿拉。据说这是印第安的部落语言,意思是雷鸣般的水声,或是在地峡附近。至于你怎么会由昂圭阿拉渐渐变成尼亚加拉,迄今聚讼纷纭。然而,印第安人起初给你的名字,不管意思是哪一种,都是富有理性的:你不正是奔腾在大湖间的地峡之中,日夜轰鸣。
蒙昧时代的人———谁知他们是印第安,还是别的什么初民———在为衣食捕鱼行猎的时候,也许刚刚接近你的领地,就听你的砰訇巨响怯步,从而对你由畏生敬———敬而远之———奉作神明;从未一睹风貌。
还记得那个叫查理斯·狄更斯的热情英国人吗?他年轻时畅游北美,你曾是他旅途的压轴戏。他就此行所写的那部札记又将多少人引领到了你这里!我也是60年代初阅读那部书后,开始心仪于你。当年狄更斯来访,代步工具是车与船。他甫下车就投身你的足下,翘首瞻望,整个身心都为你的壮丽所征服。这位敬上帝的小说家从你领会到天心帝意,看到天使的眼泪。从那时至今,又过去了一个半世纪。人,长高了,也更富眼力和手法,有了飞机、钢桥和摩天高塔。我们看你的第一眼就不再用匍匐仰视,而是登高俯眺。科学家早描述了你的来龙去脉:美加交界处伊利与安大略两湖高低悬殊,伊利的湖水就沿地峡湍湍北泄,倾入安大略,形成这条蜿蜒百余里的尼亚加拉河。又因河床凹凸,高深莫测,河心山羊岛北端合流处的两大断层,就形成了两大落差;西侧横向的称加拿大瀑,高一百五十余尺,宽两千余尺,呈马掌形,也叫马掌瀑;东侧竖向的称美国瀑,高一百六十余尺,宽近千尺。透过?望塔回廊的全封闭屏幕观瀑了无声息,你那摄人的气魄已大大减损。其实美国瀑北端由绝壁相隔,还有一条窄瀑,叫做新娘的婚纱。
这个美丽的名字,是不是和一个印第安古老感伤的故事有关?据说很久以前你这里一支印第安部落中有个最漂亮的姑娘,她在受命与老朽的酋长成婚之夜,只身驾小舟顺流逃亡,就葬身在你脚下的深渊。这条与美国瀑并肩长流直泻的瀑布,真像是少女坠落时留下的婚纱!
还记得那位叫布兰顿的法国杂技演员吗?他首次横跨你的两岸,完成走钢丝绳的惊险表演,距今也近140年了。此后还有骑木酒桶渡过你下游激流的费城汉子格瑞安姆,钻进木桶驰过你的垂瀑的密希根河湾城老妇安娜·泰勒,还有只身囚泳游过你的七岁男童罗杰·伍德沃德……你垂泻不息,恣意狂放,对这些络绎不绝的挑战者难道就无动于衷?
现代文明步步进逼你的领地,你仿佛不再神秘,令人敬畏,而像许多已趋白热化的旅游景点一样,你身边又响起了另一种昼夜不停的哗然喧嚣,那是赌场中筹码的瀑布洪流。你是否已经觉察,它也在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来客和挑战者?他们中许多甚至是专程为它而来,简直对你不置一顾;但更多的是专程为你。即使二者兼顾的人,也怀有两样心肠:以急切的功利和贪欲对它;以净化的虔敬和恬淡对你。不信请看码头上你那些鱼贯登船的近访者。大家个个身着带兜帽的雨披,人人弓身鹄望,多么像一心赶赴圣地的朝圣者!
我也走在这样的虔诚门徒之列,披雨衣,登游船,逆流上。美国瀑和新娘婚纱瀑从身侧撤去,我们渐渐接近马掌瀑的核心。水声大作,雾雨翻腾,马掌瀑变得这样深邃无极。吮吸着太空送来的浩然之气,淋洗着天地配制的自然浴液,这时我才真领略到你这“天魔帝力,鬼斧神工”的杰作,也才真投身于无限与永恒。当年狄更斯置身这奇境时,曾产生绝纯的“和平之感:是心的宁静,是灵的恬适,是对于死者淡泊安详的回忆,是对永久的安息和永久的幸福恢廓的展望……”亲临此境,我才读懂了他的这些段落。你可知道,它们的中文译文,正是出自先父之手!他大半生喜静厌动,好借珍藏书画中的山水风物做室内卧游,翻译《游美札记》,才使他得以分享你所给予狄更斯的陶然之乐。
船头调转,我们渐渐驶离马掌瀑。我一路反复着那些佳辞美韵,默默与父亲作着幽冥异路的对话:您确实用汉语中最恰当的文辞转达了狄更斯,也转达了尼亚加拉。